我病了。在意识到我得病的那一霎那,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 不知道是因为天性如此,还是受到周遭环境的影响,自打一出生,我就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也许正是因为忧郁,我的身体抵抗力也十分薄弱,一点点风吹雨淋就会让我得病。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日理万机的她只要一有空闲,就会把我带出家门,远离令人窒息且危机四伏的城市,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透气散心。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远郊的群山,那儿有许许多多的山洞。洞里温度适宜,空气清新,流水涓涓,芳草萋萋,我和母亲在不同的洞穴里穿行,摘花、抓蝴蝶、捡贝壳、锻炼身体……在那里,我还遇到了当时和我一般大的、后来的好朋友。那一天,我和母亲在洞里遇见了他和另一位穿裙子的长头发大哥哥,在这偏远的地方见到人实属难得,我们便在一块儿玩起了捉迷藏……那是我童年时代少有的欢乐时光,四个人一起游戏的景象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我一天天长大,成年后便离开了我和母亲共同的住所,去到更广阔的世界闯荡。然而每次生病的时候,不论我身在何方,母亲总是会第一时间得知我生病的消息,奇迹般地降临到我的病床旁边,为我带来富有营养的食物并把她那凉凉的手掌搭在我滚烫如岩浆般的脑袋上。母亲的这双手有着独一无二的质地,摸上去就像一块石碑似的(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高烧才不会把她烫伤)。但这也是一块没有重量的石碑,因为母亲不仅有着很大的力气,对于抚摸的力道也有着无与伦比的控制力——在取消了石材重量的压迫感的同时,却保留了那抚慰人心的石头温度。 我立志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是多病的体质不断困扰着我。一旦生病,不仅我的生理机能被影响(包括但不限于头晕、眼花、肌无力),我引以为豪赖以为生的创造力也会受到严重威胁。灵感的枯竭让我焦躁不安辗转反侧。失去了创造力,我还怎么好意思说我是一名艺术家呢?我们都知道,当今世界的竞争是很激烈的。上到国家之间的军备竞赛、贸易战争,下到大学毕业生找工作、中小学生升学考试,如果不能做到时刻保持专注,很容易就会被这个残酷的社会淘汰。艺术界也不例外,如果不能做到时刻跟上时代的节拍并创作出回应时代问题的作品,不仅会受到圈内同行的冷眼与排挤,也会为广大人民群众所不齿。为了不成为时代的弃儿,即使暂时没有任何的好想法,我也至少要做些什么试试,以表达我坚忍不拔的意志与心系天下的精神。我咬着牙,直起身子,摇摇晃晃来到工作室门口,抬起颤颤巍巍的胳膊……而每每这时,母亲那石碑一般肃穆的手就会缓缓地落在我那已经握住门把的手上。与搭在我脑袋上那只轻若无物的手不同,这只手则有着十足的重量(我想,困住孙悟空的五指山也不过如此吧),虽不至于让我感到疼痛,但是我的手也丝毫动弹不得了。我不解地望向母亲,只见她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我回到床上好好养病休息。 我一度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我只是觉得她也许是太爱我了,不愿我带病工作受苦。但是不工作的话,身体上的苦减轻了,心里的苦却成倍地加重了。母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啊,她爱我,却不能理解艺术的前卫与艺术家的宏图大志,因而也就不能理解我的苦难了。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一样,五味杂陈。我不忍心顶撞母亲,每当我想这么做时,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在我眼前浮现:在图书馆里,高度近视的她弓着身子伏在案前,厚厚的眼镜片紧紧贴着书页,吃力地阅读着外国启蒙思想家写的育儿指南,在一旁不停地记着笔记。我可怜的母亲呀!她不知道的是这书在当时就已显得过时。 终于有一次,一场大病将我的焦虑推至阈限,我再也无法接受母亲的这一举动,便扯起虚弱的嗓子朝母亲喊道:“你懂什么是艺术吗?你懂什么是当代吗?你懂我吗?如果你不懂的话,请不要再阻止我了!” 空气凝固了,母亲惊讶地看着我,我则忿忿地回盯母亲,负重的心似乎是在期待着一个什么答案。 “傻孩子,难道除了去创作,艺术就走投无路了吗?” 我呆呆地看着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听明白了母亲的问题。那一瞬间,母亲沉甸甸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但是日日夜夜压在我心头上的重担却陡然变轻。母亲也许不懂我的艺术,就像她不懂医术,不能为我治病。但是母亲也持守着她自己的艺术啊!母亲的手紧紧贴着我的手,我的皮肤渐渐被来自岩石的教诲所渗透。母亲的阻止不只是单纯地担心我的身体,更是她那独特艺术的传递。母亲是最最温柔的美杜莎,从不于外部把别人石化,只是默默地从体内把自己结块成岩——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这些年里,在我眼里平凡的、没有任何创造力的母亲,却在自己的身体里进行着非凡的变质。而自以为是的我竟然还不知廉耻地质问母亲、肆意揣度、看不起母亲的过去,殊不知真正不懂艺术的是我啊!我原本就烧得通红的脸羞愧地发了紫,低下的头转向了一边,不想让母亲看到我那不争气的眼泪。 我常常会想,母亲总有一天会老的,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但是像石头一样的母亲应该会很长寿吧,而孱弱多病的我真的能坚持活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吗?也许我会死在她之前吧。那样的话,谁来服侍她,关心她,爱她呢?母亲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吧,不过如果母亲真的是一块石头,那她还会有孤单的感觉吗?也许她会跑到以前我们常去的山洞里,真正地变成一块石头。有群山与她作伴,再怎么样也不会孤单了吧。不过我不应该早早地就这么悲观,既然母亲能够把自己的身体变质为石头,那么作为她的儿子我也至少能把身体变质得健康一些吧,况且我还立志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呢,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死掉,我一定要努力地养病,这样才能像母亲一样,变质出真正伟大的艺术…… 啊,妈妈,你快来了吗?我快睡着啦。你会读到吧,这些我写在心里的悄悄话,这些从我的大鼻子里喘出的火辣辣的热气。